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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曾寄人籬下,在別人的矮檐下生活,世界對我是那樣的狹窄——以我所遭受的苦難,以我所見到的人的險惡面目,使我無法不懷疑生命是一個極大的謊言,使我沒理由愛我的同類。然而我不能拒絕我的血脈所承襲的一片陽光、一泓暖流,我依然愛,并做著夢。在我的夢中,生命如絢麗的紅玫瑰在原野上怒放,靈魂像掙脫了繩索的風箏一樣翱翔在無垠的晴空之下,為著我的夢,我磨礪我的筆。
——中國著名戰地記者、作家蕭乾
坐在木板、鋼筋條自制成的寫字臺前,寫東西寫疲倦了的我不由得深情地環視著我的“家”——十來平方米,集臥室、廚房、浴室、寫字間、會客室等多功能為一體,在喧囂擁擠的大都市,能有一個暫時屬于自己的溫馨寧靜的港灣,我很知足了。窗外春光明媚,芳草萋萋、鳥雀歡叫,生活多美好!床上、臺子上到處都是散亂的書報、草稿紙,它們在隨風輕盈地舞動。此時,法國思想家、文學家伏爾泰的一句名言在我的腦海中定格——沒有所謂命運這個東西,一切無非是考驗、懲罰或補償。
祖祖輩輩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作為他們的子孫,我自小就飽嘗了農民的辛勞和看天吃飯的無奈。初中畢業時,我一心想考個中專成為“公家人”(那時鄉下中專的分數線比省、市示范高中還要高出十幾分甚至幾十分)。由于我的數理化太差勁,盡管語、政能考到全縣前幾名,可還是接連4年落選。無奈之下我只有上了普通高中,正躊躇滿志地向大學進軍時,一個晴天霹靂炸碎了我的夢——瘦弱累極的母親在勞作時突發腦溢血,而成了植物人,家中的支柱轟然倒塌了,父親年老體弱,哥哥在中等師范學校還有兩年的學業,不要說再求學了,就連生活也一下子成了問題。已滿20歲的我不得不忍痛放下了書包,隨著洶涌的人潮流入了繁華發達的大上海。
至今我還清晰的記得——1993年4月12日那一天,跨省長途汽車在安徽無為沿江呈大大小小的“S”形公路上飛馳。塵土飛揚,模糊了我的雙眼。迷朦中,我仿佛看到了19歲半的三毛和15歲的高爾基離家出走時的情景——讀大三的三毛,為了擺脫愛情的折磨,離家出走,這一去便是十二年。出走的那一天,她口袋里只有五元美金現鈔。在收下父母給她的一張七百美元的匯票單后,她向父母跪下,磕了一個頭,沒說一句話。登機時,她也沒有眼淚,笑了笑深情地看了全家人一眼。他們擠在看臺上望著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就是不肯回頭。三毛的母親哭倒在欄桿上,可她的女兒沒有轉過身來揮一揮手。后來她回憶說,她的心沒碎,她死了,怕死的。俄國大文豪高爾基4歲那年,父親死于霍亂,不久母親改嫁了,只上過2年小學的高爾基,又被兇狠惡毒的外祖父趕出了家門,讓他流落人間,自謀生路,15歲的他在家鄉飽受欺凌殘虐后,強烈的求知欲促使他離開家鄉。于是,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流浪漢出發了······汽車到了長江邊的輪渡口,一個急剎車,我猛然又回到了現實中。我咬緊牙關對自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一切就看你的了。
我來到了大上海,裝卸搬運、工地小工、端碗刷盤子,我發瘋似的找活干,有什么干什么。幾個月下來,我有了些小錢,便狠了狠心,花420元錢買了輛二手黃魚車(上海方言,人力三輪車),租了間小房,開始了我自己的“事業”。每天半夜二點左右,從閔行區顓橋鎮出發,騎車三十余里到中山西路上的華亭批發市場進蔬菜,風雨無阻。很快,我便以菜質鮮嫩、品種繁多、價格公道,在工地上的小露天市場站穩了腳跟,贏得了一批老客戶。幾年的起早貪黑、省吃儉用,終于使我有了一筆不小的積蓄。之后,我又相繼倒騰過水果、禽蛋。生性不安分的我決計要“擴大再生產”。就在此時,兩個在滬搞室內裝潢的同鄉興沖沖地跑來找我,說是接到了一筆大生意,只是苦于前期資金不足,眼下還有不少競爭對手,邀我入股共同投資謀利。天真幼稚、一口想吃成個胖子的我幾乎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第二天便去“甲方”處洽談。對方好像是家集體性質的實業公司,辦事處設在普陀區曹楊路某號的一棟商務樓內。據說他們在玉佛寺附近投資興建了一座大酒店,裝修完畢就要開業了。眼下又在318國道青浦段建造了5棟花園別墅,土建已完畢,內外裝飾工程現正在招標。我們唯恐這只就要到手的肥鴨飛掉了,便緊張地進行“感情投資”,依著他們逛蘇州園林、游西湖美景、住星級賓館、吃山珍海味。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終于答應與我們簽合同了。我們便忙著找掛靠單位,請工程師搞預算,一切就像真的一樣,就等著預付款下來開工了。這期間,我們當然不敢得罪這些“財神爺”。對他們幾乎是有求必應。等國慶長假一過,我們趕過去催甲方按約支付款項時,傻了,對方已人去樓空,連公司的辦公室也叫法院給封了。又心急火燎的趕往別墅區,遠遠地便看見那里已聚集了一大堆人,原來是和我們一樣的上當受騙者。房子早已賣給外商了。至于這些“吸血蟲”們壞事做絕,集體人間蒸發了。
真是禍不單行。這一段日子,我的身上、家中接連遭竊,逾萬元的現金,還有我苦心集了8年,最心愛的厚厚一本郵冊(至少價值幾萬元)也不翼而飛了。我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了。恰在此時,接到哥哥的電話:母親病逝了。擱下了話筒,我就暈倒在馬路上。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路人叫醒。我跑去找幾個欠我款的人,誰知他們都比我還硬——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天哪,一向怯懦怕事的我哪敢要人家的命?!情急之下,不知怎的,頭腦中突然冒出曾經看過的一部影片《二嫫》來。大體講述的是生活在窮困山區的女主人公二嫫,靠著自己的勤勞和數次賣豬血的錢,終于抱回了“連縣長都買不起的大彩電”,雖然最后她病倒了,可畢竟圓了她的一個夢想。我懷揣著150元賣豬血的錢趕回家時,母親已經入土為安了。
明天,其中孕育著多少個希望阿!不管今天是多么的沮喪、黑暗隨著烏云、恐怖、疾病、死亡,也許會接踵而至,但是明天總會來,它會帶來美好。讓我們以實際的行動和對美好的期待,去送走今天,迎接明天。
——美國著名盲聾女作家海倫·凱勒
男人可以被打倒,但不可以爬不起來。失去的再也無法找回,能夠關照和為之奮斗的,唯有明天。
我就不信,偌大的上海,竟沒有我的容身之地?!哥哥姐姐們給我湊了幾百元錢,我獨自一人第二次來到了申城。
以前我曾資助過的人,仿佛一個個都得了“健忘癥”,就連好幾個過去和我稱兄道弟的“哥們兒”,如今見了我也是如避瘟神?磥,做生意沒本錢是行不通的了。我決定從頭再來打工。
為了找工作,我一口氣跑了三、四十家職介所,也管不了它是合法非法的了,偶爾那里面也確實有適合自己的工作,但面對那100多元到數百元不等的介紹費,還有用人單位各種名目的所謂“押金”,此時于我已無異于天文數字。我的牛脾氣又上來了:我就不信,沒了它們,我真的找不到工作!我買了份《人才市場報》,巧的是,一家位于徐匯區宜山路上的快遞公司在報上刊登了招聘廣告,離我租住屋又不是太遠,于是我跑去應聘,憑著我對上海地理人文及語言的熟悉程度,一聘即中。我騎著自己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從吳淞港到朱家角,從莘莊到外高橋······以至于那些日子,我看到了自行車,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雙腿直打顫,樓梯都無法上,真的是一級級往上爬。干的時間久了,屁股上的老繭大概也厚了,一天一兩百公里,便漸漸地沒了知覺。
由于我的出色表現,老板便讓我坐辦公室了。主要工作是催討客戶的帳款,業務繁忙時兼作調度。人一下子自由、輕松多了?晌铱偢牟涣舜中拇笠獾膲拿。一次收完款后,我把一本服務業統一發票遺忘在客戶那里,等我發現趕回去時,他們死活不肯認賬,沒辦法,我被稅務部門、公司各罰了一千元。屋漏偏遭連陰雨。第二天下班途中,我被一反道駕摩托車的`酒鬼撞上了,左大腿的膝蓋處被撞出了一個小洞。等我掙扎著爬起來時,人早已逃之夭夭了。公司老板卻以下班時間非工傷為由拒不支付任何費用,還翻臉不認人,以我無工作能力而炒掉了我。
兩個多月后,我的傷養好了,錢也用得差不多了。房租交不起,我被房東掃地出門。只好厚著臉皮將東西存放在一老鄉家里,又開始了瘋狂的找工。
此時,我從一位老同學那里偶然中得知,我苦戀多年的女友不久前和我們一位共同的同學走進了婚姻的圣殿。
又沒過幾天,我接到了哥哥打來的傳呼:父親胃癌晚期,速回家。我差點再次昏厥在馬路上。我求人賤賣了幾件小家用電器和家具,湊足了路費。回到了家。父親已經一個多禮拜粒米未進了,瘦得真正是皮包骨頭,但神智還算清醒,見了我,眼淚就撲簌簌地滾落而下,我和三個姐姐哭得抱成了一團。父親每天只能喝一點點的流質,而且馬上又要吐出來。就這樣,他仍頑強地支撐了二十多天。在他彌留之際,他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對我說,“我想吃碭山梨。”我知道,父親以前一直喜歡吃碭山梨,盡管此時他什么也吃不下了,但這也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個愿望呀。而我呢,作為他的小兒子,此時連去縣城的路費都沒有,更甭談買碭山梨了!我淚流滿面,一言不發地跪在父親的床邊。我真想一頭撞死在父親的面前。可是我知道那樣做的話,他老人家是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
送別了父親,在哥嫂和姐姐們的資助下,我再次獨自一人來到了上海。
這時,遠在福建廈門干得很不錯的堂兄和在北京當軍官的一摯友知道了我的近況,紛紛勸我過去。我都婉言謝絕了。我就是不信,這么大的一個城市,就多了我這個“盲流”!在命運比我們好上十倍百倍的城里人因為同樣的抉擇紛擾、絞盡腦汁不惜一切代價飄洋過海的今天,誰有資格對我們這些懵里懵懂的人們說太荒唐(梁曉聲語)?一句話,人往高處走。就是這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推動著中國的民工潮蓬蓬勃勃地向前發展。
我成了徹頭徹尾的流浪漢。一如當年的高爾基。
白天找工,還可以到處看風景。我對上海市區及郊縣的工業、農業、道路交通、建筑、風土人情等等都有了一個走馬觀花式的了解。這也像當年高爾基在流浪時,在哥薩克被當地憲兵拘押,在審問他流浪的目的時,他回答:“我要了解俄羅斯!碑斎涣,我和他所處的已是兩個迥然不同的社會制度。我對當前在世界經濟舞臺上扮演重要角色的中國,特別是處在改革開放前沿窗口的上海有著濃厚的興趣,并抱有熱切的期望。盡管此時的我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但我依然愛,并做著夢······
冬日的夜晚,寒氣逼人。西北風帶著哨子往你的骨頭里鉆。公園里、立交橋墩下的綠化帶、郊區的破牛棚、廢棄的廠房,都是我的棲身之所。凍醒了,跑步、跳高、做俯臥撐;累極了,又模模糊糊的睡去。早上醒來,揉揉惺忪的睡眼,活動活動凍僵了的筋骨,我又看見了鮮紅的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看見了希望就在不遠處在向我招手,于是,我又大踏步的上路了。
也許,老天爺從來就不想把某個人過早地往絕路上趕,是許多人自己選擇走那條本不該早走的路。
一家臺資食品廠因業務量猛增,急招一批員工。招工啟事張貼在公司大門口的時候,我正好就在那兒歇腳。條件:初中畢業、身體健康即可。我是第一個報的名,并順利地辦好了用工手續。于是,在20世紀的最后一天,我又成了一名食品生產操作工,之后,我在該公司又相繼做過配送、外勤等工種。
寫作,是因為文學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壯麗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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