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境界 紫丁
「終于……!」瑞典皇家文學院常務秘書宣布中國作家高行健獲
獎的話音未落,從包圍他的記者群中,一個記者迫不及待地用瑞典文
高叫起來。終于有一個中國作家獲獎了,瑞典人也終于一償宿愿。整
整一百年,中國作家在諾貝爾文學獎的名單上缺席,不光是普通的瑞
典人覺得遺憾,就是皇家文學院的那些尊貴的評委們,也一直在誠懇
地檢討:一個世紀中,他們在評選文學獎上所犯的「歐洲中心主義」,
以及對中國這個東方文學大國的忽視。
一,百年缺席促成一人優勢
也許就是這種改正「錯誤」和急于補償的負疚心理,使得在中國
和瑞典都一樣名字陌生的高行健,在21世紀伊始,意外地接到了這個
來自斯德哥爾摩的金蘋果。無論在學校里還是坐在巴士上,我耳邊不
斷地聽到瑞典語的廣播和議論:「這是第一個中國作家獲獎」;氐
家里,電話里傳來瑞典朋友的祝賀:「恭喜你的同胞獲獎!」
瑞典人的好意我領了。但是我不能不誠實地對生性誠實的他們說:
「我很遺憾,當瑞典皇家文學院終于決定頒獎給一個中國作家時,我
們最偉大的中國作家已經不在人世了。我確實不認為高行健先生是我
們中國的偉大作家!拐f這些話時,我心里隱隱作疼。我心疼的是:
當魯迅、沈從文、老舍等人寫出偉大的作品時,瑞典文學院院士里沒
有一個人懂中文,也沒有幾個人對遙遠的東方文學感興趣。而現在,
他們只能在被專制社會摧殘得已經邊緣化了的文學「矮子國」里,去
勉為其難地挑選一個「代表中國文學」的人。
總算把這個獎頒給一個中國人了,瑞典文學院的評委說他們「終
于松了一口氣」,可見中國人的百年缺席給他們造成的心理壓力有多
大。然而這些好心的先生們可能沒有想到,當他們終于完成這個照顧
性、指標性的任務時,卻在許多中國人心中,一個金燦燦的大蘋果變
成了不那么可口的青蘋果。事實上,百年來的諾獎評選,這個金蘋果
時而紅,時而青,時而半紅半青,這全看每一屆評委中十幾個瑞典人
的國際視野、鑒賞趣味、語言能力和文學理論水平。只要看看本屆評
委中有多少人懂得亞洲語言和文化,就可以知道這一次的蘋果為什么
這樣青澀。
恕筆者直言,作為執行諾貝爾遺囑的一個工具,瑞典文學院從來
就有力不能逮的勝任問題,他們沒法不受到文化、語言及地域環境的
限制,這是他們自己也承認并一直在力圖改進的問題。然而,正如中
國北京大學再也找不到蔡元培那樣的校長,找不出胡適那樣高水平的
教授,今天的瑞典文學院院士是否比他們的前任更合格,同樣令人不
敢樂觀,他們的能力與諾獎要求的「覆蓋全世界的文學」的宏大愿望
相比,尚有不小的距離。
其實,目前瑞典文學院手頭擁有的他國候選人名單,不說高手如
云,也是陣容可觀,但他們都沒有高行健的一個最大優勢:即中國文
學百年缺席,以及它所造成的評委們的心理內疚與急切感。因此我們
可以肯定地說:正是令人遺憾的百年缺席,促成了一個中國人的入選
優勢。這對其他各國更為優秀的作家,不能說是一件公正的事情。據
筆者所知,其他國家比高行健更具資格獲獎的至少有一長串名單,這
里只略舉幾位:
有「靈魂的生態學家」之譽美國文壇宿將梅勒;描寫二戰的作品
聞名于世、對本民族性格作深刻反省的荷蘭籍比利時小說家克勞斯;
涉獵女權問題、種族隔離和后殖民問題的「國際人」女作家多麗絲;
具有深遂的歷史眼光和政治意識的南非后殖民主義代表作家科特則;
描寫五十年代秘魯在腐朽專制下社會生活的秘魯「結構現實主義大師」
華加斯;其作品被不少批評家視為「二十世紀文學經典」的阿爾巴尼
亞著名作家卡達雷;從道德角度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深刻反省的瑞典詩
人湯斯托墨;……。
這次匆促的、照顧性的評選,不但對他國作家不公正,還由于文
學院在準備不足時就匆匆忙忙頒獎給中國人,使得一批水平不低于高
行健的中國作家喪失競爭機會--他們或者其作品未被翻譯成英文或
法文,或者沒有來得及與西方漢學家建立密切關系,而且,各位評委
的歐洲胃口尚未調整過來。這些不公正,可能是瑞典文學院始料不及
的,他們需要時間慢慢地認識到這一點并做出改進。
二,讓我們回到諾貝爾的遺囑
為什么我們要在這個時候回到百年前的諾貝爾遺囑,道理不言自
明:你、我、他乃至決定獲獎人選的瑞典文學院評委,其個人欣賞趣
味和文學觀念都無關緊要,在一個尊重個人權利(包括財產所有權)
的社會里,沒有什么人的個人觀點比諾貝爾本人的遺愿更具法律上的
權威。
「我,阿弗雷德諾貝爾,謹此宣布……我所余下的可兌換為現
金的全部財產將……組成一股基金,基金利息將每年以獎金的形式頒
發給一年以來給人類帶來最大福祉的人們!徊糠诸C給在文學領
域內將創造出具有理想傾向的最佳作品的作家;……文學獎由斯德哥
爾摩的文學院主持;……頒獎無需考慮候選人的國籍,只要是最值得
的人就可以獲獎,不管他是否是斯堪地那維亞人!
在上面引用的諾貝爾遺囑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學獎的「理想傾
向」是關鍵性的標準,所有的諾獎都要獎掖那些「將給人類帶來最大
利益」的人們。正是根據這個遺囑,我們有權質疑:高行健離這樣的
標準差多遠?
一百年的諾獎實踐,瑞典學界對于諾貝爾遺囑中的「理想傾向」
的解釋,按照時間的推移,大致經歷過如下的流變:崇高而純潔的理
想主義--胸懷寬廣的博愛--普遍感興趣的,作品是否擁有讀者群
成為取舍的重要標準--考慮實效的標準--人文主義和世界文學。
盡管后來的諾獎評選強調了文學標準,但人文主義精神乃是諾獎
所要求的理想主義的核心,而人文主義的靈魂,就是愛--對于整個
人類的大愛。基于這種大愛,人們提出「承擔責任」的口號,是「理
想傾向」的具體體現。近幾年的諾獎頒獎詞,經?隙ǐ@獎者對人文
主義傳統的弘揚,以及對『人類普遍狀況」的描寫,在貝克特、戈爾
丁、大江健三郎等不少作家的評語中都采用了類似的語匯。
由于「理想傾向」被解釋為道義文章兼重,有時還過于偏重「道
德價值參照系」,所以百年來,諾獎家族中涌現出一大群文學良心。
如被稱為「一代法國人的良心」加繆,蘇聯時期的「俄羅斯良心」索
爾仁尼琴,意大利下層人民的代言人達里歐,「德意志民族的良心」
格拉斯,……。他們或者是反法西斯的文化戰士,或者是反共產極權
的沖鋒陷陣的士兵,或者是……。他們把良心的見證化為人性的思考,
道德的反思,從而釀出偉大的文學。
第三世界獲獎作家中可歌可泣的,如索因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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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按照上述對「理想傾向」的任何一個解釋,高行健的作品都
是不符合的:崇高純潔乃至博愛與他的作品不太相干,沒有多少中國
人對他的作品感興趣,因此也就沒有多少實效。至于他的作品是否體
現了「人文精神和世界文學」,容筆者下文探討。
三,高行健的羽毛尚未染紅
紅脯鳥原來只有灰色的羽毛,它們要想讓自己名副其實地紅起來。
于是他們為愛情燃燒,努力去唱令人愉悅的竢>于是他們為愛情燃燒,努力去唱令人愉悅的歌,……,種種改變其灰
不溜秋的顏色的奮斗全都失敗了。后來一只紅脯鳥三個人被釘死在十
字架上,其中一個頭戴荊冠的人額頭上還在流血。出于對人類的同情,
它感到不能坐視不理,它甚至感到鐵釘和荊冠在自己頭上刺痛。它鼓
足勇氣飛近受難者,用力拔掉那人額頭上的荊刺,血濺到它的胸脯,
從此染紅了永不褪色的羽毛。
上面是1909年諾獎得主、瑞典女作家塞爾瑪拉格洛芙講的一個
寓言故事,它形象地說明什么是人文精神和道德,什么是對他人的愛、
憐憫、關懷和幫助。瑞典著名漢學家、斯德哥爾摩大學中文系主任羅
多弼教授曾經轉述過這個寓言,用以解釋諾貝爾獎所要提倡的東西,
他指出:「一般來說,偉大的作家和作品都有對社會的參與和對道德
理想的關懷,以及對任何形式的迫害和不公正的批判。」
那么,已經獲獎的高行健先生是不是這樣一只紅脯鳥呢?他是否
致力于拔掉他人額頭上的荊刺、從而染紅自己的羽毛了呢?無疑會有
高明的評論家說,他們從高行健作品中讀出許多人文精神和道德責任
感。顯然,對文本解讀中各種見仁見智的歧異觀點,學識淺陋的筆者
無法展開爭論。為了避免我們在解讀中的自以為是,最好還是引用對
自己的創作最為理解的高行健本人的夫子自道,來見證他到底有多少
人道關懷與社會責任感。在> 一文中,高行健對與極權制度抗爭的流
亡作家這樣表示其輕蔑:
「流亡海外的中國文學家如果只在流亡上做文章,未必有多大出
息。索爾仁尼琴的困境,正在于他犧牲了自己的小說藝術,同一個腐
朽的政權作戰,白白耗費了精力。」
這樣看來,不管高行健在藝術上有多么高明,他絕不可能寫出符
合諾貝爾「理想傾向」的優秀作品,因為,最好的文學是將道德承擔
最藝術地表現出來,而再藝術的表現如果沒有這種承擔、甚至像他這
樣明確聲明排斥其與極權抗爭的責任,這首先就不符合諾貝爾的初衷。
不能說高行健作品就完全沒有人文主義傾向,但是,他確實在這
個標準方面缺乏出色的表現。他的作品大致歸于個人主義的隱逸文學
之類。他宣稱自己不喜歡「轟轟烈烈的文學」,不喜歡揭露極權壓迫
的> ,而最欣賞道家、佛家、玄學中的隱逸精神,欣賞「采菊東籬下」
的陶淵明。一位了解他的作家這樣描繪:「他無須向外界需索,只需
要往靈肉深處探索挖掘原始赤裸的人性本相,他私自的內在風景,靈
肉的騷動!顾膫人主義宣言是:「我寫作為的是自己,不企圖愉
悅他人,也不企圖改造世界或他人,因為我連我自己都改變不了。要
緊的,對我來說,只是我說了,寫了,僅此而已!惯@是典型的一個
沒有祖國沒有主義的個人主義者的獨白。
瑞典文學院因此宣稱:「他是一個懷疑者和洞察者,而并不聲稱
他能解釋世界。他的本意僅僅是在寫作中尋求自由!勾送猓腥苏f
他是「真正大自由人」的氣質,不被諸如祖國、意識、主義、道德、
民族、家庭、價值等無形繩索捆綁。這一切,當然是很聰明很高妙的。
但是,在中國還不自由還苦難深重的時候,一個人只標榜個人自由,
不被他人的苦難所羈絆,那種所謂的「自由」,只是一種自私的自由、
頹廢的自由。
西方寓言中血濺胸脯的紅脯鳥、中國現代「直面淋漓的鮮血」的
魯迅,與高行健似乎根本不是一個話語系統。筆者認為,一個真正有
高尚人格的作家,他的作品絕不會回避正在發生的人間苦難。我們不
能苛求作家去參與很多社會活動,但是真正符合諾貝爾標準的作家,
其作品一定是充滿社會責任感的。為了自己的「出息」,高行健放棄
與腐朽的政權作戰,這似乎也被中國政府所稱道,因為海外中國人的
人權活動里基本上看不到他。當他享受到西方人給予的寫作自由,從
而「出息」起來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他是否有義務為尚未獲得自
由的作家去爭取自由?他是否應該多做一點什么,才對得起他那為之
驕傲的法國護照上的中國血跡和淚痕?
筆者因此很為高行健先生擔心,一旦有一天,中國自由了,他能
夠回去了,如果許多專制下的受難的同胞問他:「長期接受西方政治
庇護并獲得巨大榮耀的你,為我們做了什么?」他是否敢于說出這樣
的真實:「我在法國享受自由樂不思蜀,我只為自己寫作,很多西方
人喜歡我,你們的苦難與我毫不相干。」
綜上所述,將諾貝爾獎給予羽毛仍然灰不溜秋的高行健,本屆瑞
典文學院院士們要檢查一下是否患了色盲。就因為高行健會唱令人
(主要是西方人)愉悅的歌,就因為他能在戲劇中做出熱烈的男女調
情動作,人們就應該將他認作一只紅脯鳥嗎?
四,瓶子和酒--「世界文學」質疑
不僅僅是由于十幾個瑞典人對中國人的善意,這次諾獎評選,還
由于瑞典文學院自八十年代以來,所設立的新目標是要把考察的范圍
拓展到更廣闊的文學領域,這是他們的一種要覆蓋「全世界的文學」
的愿望。這新的鱗選眼光,既是基于歐洲固有的世界主義傳統,基于
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學」的理想,馬克思和恩格斯也在> 予以承認,
也符合當代社會全球一體化的必然趨勢,更重要的,它是諾貝爾設立
這項獎的初衷:諾貝爾不僅僅是要資助文學,更是要通過文學達到一
種國際間的互相理解。
這種新的評選眼光,并不是要抹殺掉各個國家的民族性,相反,
正由于世界具有眾多的種族、人民、語言、氣質和世界觀,文學也因
此更豐富多采。今天,「西學東漸」和「東學西漸」形成雙向交流,
雖然前者的勢頭更盛,但中國文化也確實以一種不可忽視的的速度滲
透到西方世界。這一切,可以說是高行健獲獎的背景。在瑞典人看來,
頒獎高行健,是他們實踐「世界文學」目標的一個舉措。
早在1993年,瑞典漢學家羅多弼先生就在一篇題為> 的文章中,
對高行健的作品做出這樣的結論:
「> 的內容,是有關中國地理、漢民族和少數民族風俗傳統的故
事。在逐一生發> “六義”時,高行健吸收了中國和西方的文化傳統。
揉合的結果是高度原創的,……。因此,我認為,我們可以把它稱為
一部有中國特色的世界文學作品!
高行健本人也自認是「世界文學的公民」,一直贊美他的中國社
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前所長劉再復,高度評價說:「高行健得獎,標
志著中國當代文學走進了一個新的里程,真正成為世界文學的一個重
要部份!
然而,被視為「世界文學」典范的高行健,在中文世界里卻激起
極大的反感。撇開中國政府的挑唆、狹隘的民族主義觀點不論,一些
客觀中肯的批評實際上直指對于「世界文學」的解釋。不少人認為,
諾貝爾文學獎評審是由其文化傳統來理解中國文學,因而只能接受與
西方現代主義傳統接近的作家。中國人覺得,高行健的作品只不過是
幫西方人完成了後現代主義文學創作的示范,作出了震撼西方人的文
學實驗。一句話,這不是東方能接受的「世界文學」。一些中國人因
此質疑:東西方有沒有真正實現交流和理解的可能?
筆者認為,這一點不能否定:高行健確實超越了國界,他的創作
豐富了世界文學。但是,在高行健的作品中,我們更多地看到的是,
他僅僅在藝術形式上借鑒西方,少有內在的、具有普遍價值的人文精
神的思考與交融,少有人類共同理想的文學體現。
由于高行健是用西方的現代形式去表現禪宗的內涵,筆者因此不
太恰當地將此比喻為:「西方的瓶子裝中國的酒」。試想,如果「世
界文學」這個游戲換一個玩法,比如說,中國的瓶子裝西方的酒,即
使用中國傳統的藝術手段,來描寫具有基督教人文精神、當代人權、
環境保護與和平主義的內容,那么,諾獎評委們還能特別欣賞么?沒
有了西方人容易打開的現代瓶子,里面也沒有對西方人來說既特殊又
神秘的禪宗玄學,他們的興趣可能就大大降溫。例如,原汁原味的中
國特色> ,大多數西方人就無法欣賞。因為它古樸雅致的中國瓶子不
易為西方人打開。
有比較才能做出鑒別。1945年的諾獎頒給智利女詩人米斯特拉爾,
被瑞典人認為是在南半球的美洲實現「世界文學」的一個成功嘗試。
米斯特拉爾被稱為「智利的女兒,人民的歌手」,她的詩作具有拉美
民歌特點,表達的卻是對人類命運、世界和平的關切,可稱為「拉美
的瓶子人類的酒」。
東方人中,被視為「世界文學」完美例子首推泰戈爾,他的作品
繼承了印度古典文學、中世紀孟加拉民間文學傳統,其詩歌并受到日
本非句的影響,形式基本上是東方的,其思想內涵卻是具有普世價值
的人類之愛、民主主義和人道主義。世人--無論東方人還是西方人
對泰戈爾的熱愛,筆者在此不用贅述。
由以上兩個例子可以看出,成功的「世界文學」,首先是被本民
族人民所接受、所欣賞,否則,只是本屆諾獎評委一廂情愿的「世界
文學」。因此,為了評出真正的「世界文學」,本屆諾獎評委們應該
借鑒其前任成功的經驗,正視東西方文化審美觀的差異,調整自己的
口味,并認識到真正的「世界文學」所具有的多種形式,這樣,「覆
蓋全世界文學」的目標才可能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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