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丹紫(浙江)
大概就是學歷史的，也未必知道劉宋朝有一個叫劉延孫的人。確
實，劉延孫此人在其一生中，并沒有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也就
是按部就班、碌碌無為的官僚而已--這樣的官僚怕不車載斗量。劉
延孫沒有可稱道的政績，卻有過一次臨陣退卻的丑行。當時北魏兵圍
懸匏，劉裕命劉義隆遣軍奔襲，任用做劉義隆撫軍的劉延孫為元帥。
劉延孫一再說自己沒有將才，舉劉泰之以自代，劉泰之出行后，劉裕
大怒，免去了劉延孫的官。
劉延孫肯定從這次免官風波中吸取了教訓，從此不在風口浪尖立，
一門心思做他的庸官。然而，說也奇怪，在人才濟濟的劉宋，許多身
懷絕技的人仕途蹬踏，英雄無用武之地，這劉延孫卻從此一帆風順、
飛黃騰達，深得皇帝信任，官不但做得下去，而且還做了上去，先后
任南徐州刺史、侍中、尚書左仆射等要職，死后有關部門奏謚忠穆，
特下詔改為“文穆”。劉裕臨死時，在遺囑中規定，京口是拱衛首都
建康的兵家要地，不是宗室近戚，不得居京口。大明元年，居京口任
南徐州刺史的是竟陵王劉誕，孝武帝劉駿怕他這位“寬而有禮”，在
討滅劉劭、阻止劉義宣做皇帝中立下大功的弟弟奪自己的權，就把他
從京城調去鎮守京口，又把他從京口調到廣陵任南兗州刺史，還不放
心，就派親信 劉延孫出鎮京口以防備劉誕。但劉延孫并非宗室，他
雖也姓劉，卻是呂縣之劉，與劉家王朝的彭城之劉不是一宗。孝武帝
為免招非議，就下詔與劉延孫合族，二 宗成一宗，劉延孫也就成了
宗 室，可以名正言順地出鎮京口。這樣的“殊榮”，在劉宋王朝，
也就劉延孫一人而已。
劉延孫既無特別才能，立下不世功勛，也不是出身名門望族，可
以和王謝弟子一樣平流取進，坐致公卿。卻能“遂得為一世宗臣”，
在權力斗爭極其激烈的劉宋朝廷中，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原因
何在？沈約在“史臣曰”中給他總結了一個字：“疏”！就是與君王
保持一定的距離。
粗看之下，似乎不可思議，在封建社會里，皇帝主宰天下，群臣
的生死榮辱，全在做皇帝的金口一開，拍馬屁還來不及，只怕皇帝
“疏”你，怎么反到“疏”起皇帝來了？然而，像牛皮糖地粘住皇上
（姑且不論是否做得到）就能飛黃騰達嗎？只怕沒那么簡單。圍著皇
帝轉的人還少嗎？天天山珍海味也有吃厭的時候，天天揮之不起地被
圍著奉承拍馬，恐怕也要膩歪吧，進而會鄙視拍馬的人吧。古語所謂
“侮因事狎，狎必生厭”，指的正是這個意思。試看歷史上皇帝寵幸
的弄臣，雖得意于一時，但最后的結果卻多不大妙。這倒像“傍大款”
的女人一樣，貼得太緊了，反為招煩，時不時發點小脾氣，大款反倒
“吃”你--某些皇帝放著三宮六院的嬪妃，還要玩窯子里的妓女，
道理正在這里。孔老夫子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在《論語里仁》中
說：“對待君王太殷勤，就會招致侮辱，對待朋友太過殷勤，反而會
招致疏遠”。劉延孫正是掌握了這其間的微妙之處，在緊跟著孝武帝
的同時，注意保持適當的疏遠。因疏遠，他的長處會被不由自主地放
大，而其短處卻不易為皇帝所知。這就像是在觀賞一幅風景似的，距
離產生了美。而且，保持距離也是贏得對方尊重的一個必要條件。即
使是偉人，一旦天天跟常人生活在一起，也會失卻頭上的光環，減少
許多原有的敬意吧--尊重必須籍一定的疏遠才能保持 .宋孝武帝認
為劉延孫穩重、老成，靠得住，所謂“局風簡正，體識沈明”，其道
理正在于此。劉延孫就如水中的一塊石頭，其它的官僚則猶如隨物賦
形的水流，當水掀起浪頭時，自然會將石頭淹沒，但浪頭終不可持久，
一旦落下，便露出了石頭。浪頭一個個掀起，又一個個落下，當所有
的浪頭塵埃落定后，就 更顯 出了那穩穩的石頭。水落而石出，劉
延孫使的正是“以無招勝有招”的高明招法。劉震云在他的小說《單
位》里， 說單位的兩派為一個副局長的位置爭得不可開交，對一方
推出的人選，另一方都因為與對方靠得太近而加以否定，最后卻都接
受了與雙方都有一定距離的“老張”。因“疏”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
好處，這老張與劉延孫可謂是異代而同工，自然，老張只是撞大運，
而劉延孫則是有意為之，兩人間的高下不可以道里計。
說起來 ，這種以不變應萬變的策略不僅僅應用在官場上，在中
國傳統的為人處世上處處可見它的影子。圍棋被認為是體現的中國傳
統的精粹，古人論圍棋九品，“守拙”即高于“斗力”和“小巧”。
歷代圍棋大師認為，圍棋比的不是誰下得好，而是比誰下得不壞，用
不著下妙手、強手，只要一手手都不是壞棋就能贏--可是，誰又能
不犯錯誤呢？當今世界圍棋第一高手李昌鎬，他的棋既沒有聶衛平的
廣闊，也沒有馬曉春的靈巧，既沒有曹薰鉉的兇狠，又沒有藤澤秀行
的華麗，他的棋以沒有特點為特點，以無懈可擊而稱雄棋壇。中國武
術也講究“以靜制動”，強調“四兩拔千斤”，《倚天屠龍記》中講
到“九陽真經”的總訣是：“他自兇來他自惡，我自胸中一口真氣足；
他自狠來他自橫，我自明月照大江”，靜靜的明月大江，勝過一切兇
惡的進攻打擊。獨孤九劍講究“無招勝有招”，因為一出招，必然有
缺陷，唯有不動，才渾然一體沒有破綻--這說的是武學的精粹，但
又豈止是武學呢？兵法上的持久戰、消耗戰，繪畫藝術上的“計白當
黑”、“少少許勝多多許”，乃至俗話所說的“退一步天寬地闊”，
“凡事當預留地步”，也正是這個意思。
如果細細推究一下，這種以退為進，以不變應萬變的做法，正是
中國人的文化態度和處世哲學。有人把太極圈和十 字架作為中西文
化的圖騰，確實抓住了特點，十字架向上下左右伸展擴張，正體現了
強烈的征服欲望和對極端物的追求。而太極圓轉如意，循環往返，此
即彼，彼即此，是即非，非即是，沒有一個明確的界線。由此及彼，
由非及是，獲取的方法是迂回而不是直接，“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銳意進取，往往是一敗涂地；無意插柳，
卻柳樹成蔭，學問全于對這“有意”與“無意”間的微妙之處的把握
上。而最高的境界則是“不即不離”，既有意，又無意；既保持距離，
又不過分疏遠；既有所追求，又不著痕跡，始終是一種不明晰、不確
定的關系。對這中間的分寸、尺度的把握，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